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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缠不清的旅程(下)
珠颈斑鸠
正在鸣唱的小云雀。
张海华 文/摄
谁飞鸣直上云霄?
(上接4月4日A19版)《诗经》里前面提到鸠的4首诗,都出自国风,而这最后亮相的鸠,则出自小雅,即《小雅·小宛》。这首诗提到了多种动植物,节选如下: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
关于这首诗的主旨,朱熹认为:“此大夫遭时之乱,而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故言彼宛然之小鸟,亦翰飞而至于天矣,则我心之忧伤,岂能不念昔之先人哉?”(《诗集传》)后世学者大抵认同这个说法。此诗就近取譬,多方设喻,劝导家人要知规矩、守礼节、勤勤勉勉、谨言慎行,如此才能免于不幸,并对得起先人,“毋忝尔所生”。
诗中提到的鸟有3种,分别是鸣鸠、脊令、桑扈。脊令,即今鹡鸰,最常见的是白鹡鸰;桑扈,是一种蜡嘴雀,通常指黑尾蜡嘴雀。这两种鸟这里先不提,只说说这鸣鸠。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说一种鸟叫做“鸣鸠”——这跟雎鸠不一样——这里的“鸣”是用来描述鸠的,“鸣鸠”即鸣叫着的鸠,如此而已。
诗的前两句都是在描述这种鸠的行为状态:“宛彼鸣鸠,翰飞戾天。”宛,小的样子。翰飞,即高飞。戾,相当于“至”。简译之,即:那小小的鸠,鸣叫着,高飞冲天。别看只是这么简单的描述,其实所包含的信息量还是不小的,对于我们破解这里的鸠到底是什么鸟很有帮助。
朱熹认为,鸣鸠,斑鸠也。近现代多数学者也认可这说法。不过,程俊英、蒋见元在其所著的《诗经注析》中,引述清代陈奂《诗毛氏传疏》中的说法:“旧说及《广雅》云斑鸠,非也。斑鸠,鸠之大者。”他们似乎认为,此诗中的鸠不是通常说的斑鸠,而是体形更小的一种鸟。
清代马瑞辰也有类似看法,他先引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的说法:“鸣鸠,班(注,同“斑”)鸠也。”但接着就发表自己的看法:“班鸠盖非今俗称班鸠……《吕氏春秋·季春纪》‘鸣鸠拂其羽’,高诱注:‘鸣鸠,班鸠也。是月拂击其羽,直刺上飞,数十丈乃复者是也。’高诱注《淮南子·时则训》亦云:‘鸣鸠,奋迅其羽,直刺上飞,入云中者是也。’”(《毛诗传笺通释》)
马氏认为此鸣鸠“非今俗称班鸠”,而且引用了东汉高诱对鸣鸠的注解,以证明“鸣鸠实能高飞”。说真的,当我看到高诱对于鸣鸠的生动描述(“拂击其羽,直刺上飞,数十丈乃复”),脑海中马上出现了云雀(含小云雀等具有类似习性的百灵科鸟类)的形象,这“奋迅其羽”,边飞边鸣,直入云中者,非云雀而何?!
云雀与小云雀,均为北方开阔草地上的常见鸟类,体形比斑鸠小,其雄鸟在繁殖季节常为求偶而作炫耀飞行,飞鸣直冲云霄,乃是这类鸟的典型习性。在中国南方,常见的是小云雀,我曾多次见过它们飞鸣入云的精彩表演。
翩翩者鵻,野鸠还是家鸽?
本来,至此,关于《诗经》中的鸠,已基本讲完了,但《小雅》中还有两首诗,都提到了“翩翩者鵻”。关于这个鵻(音同“追”),学者们几乎都认为是现代鸟类分类学上的鸠鸽科鸟类,原本这样倒简单了,谁知新的问题又冒出来了,有人认为鵻是野生的斑鸠,还有人深信鵻是经人工驯养后的家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来看诗的原文。第一首,《小雅·四牡》: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
四牡騑騑,啴啴骆马。岂不怀归?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翩翩者鵻,载飞载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遑将父。
翩翩者鵻,载飞载止,集于苞杞。王事靡盬,不遑将母。
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
这首诗的含义并不难懂,基本意思是一位使臣在自叹辛苦:王事没有宁息(即“王事靡盬”,“盬”音同“古”,停止之意),他驾着马车在路上奔忙,以致于连奉养父母的时间都没有。诗中以“翩翩者鵻”起兴,似乎在说鸟儿还能自由地飞上飞下,或飞或止,落在丛生的麻栎树上或枸杞丛中栖息,而我却不得歇息!
再来看第二首,《小雅·南有嘉鱼》: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此诗含义也简单,就是一首讲款待嘉宾、饮酒作乐的诗。烝(音同“争”)然,众多的样子。衎(音同“看”),快乐。 “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当君子与嘉宾推杯换盏,握手言欢之际,大群的鸟儿翩翩飞来,似乎也是来助兴,进一步烘托了这欢快、融洽的气氛。
那么这鵻到底是什么鸟?《毛传》曰:“鵻,夫不也。”《郑笺》:“夫不,鸟之悫谨者,人皆爱之,可以不劳,犹则飞则下,止于栩木。”《毛传》又云:“鵻,壹宿之鸟。”《郑笺》:“壹宿者,壹意于其所宿之木。”朱熹《诗集传》:鵻,夫不也,今鹁鸠也。凡鸟之短尾者,皆隹属。
马瑞辰认为鵻即鹁鸠,并引陆玑的说法,说鹁鸠与斑鸠的区别在于:“斑鸠项有绣文斑然,鹁鸠灰色无绣项。”实际上,这里的鹁鸠,也是鸠鸽科的野生鸟类之一种。
而陈子展认为:“鵻为家鸽,正确无疑。……赖有此诗,知我国驯养家鸽之早也。”他根据《郑笺》所云“(鵻)人皆爱之,可以不劳”、“壹意于其所宿之木”的特点,认为:“鵻实早为人所爱蓄之爱鸟,可以任其飞止,而有极顽强之归栖性,即所谓‘壹宿之鸟’也。……鵻属于鸽形目鸠鸽科,实为家鸽……(诗)以兴使臣必不辱使命而归,何等恰切!”(《诗经直解》)向熹、高亨等现代学者,也认为鵻是鸽子。
尽管如此,我个人认为,在没有更多的有说服力的证据之前,还是难以确证在两三千前我国已经在驯养家鸽。我还是赞同胡淼在其《诗经的科学解读》中的说法,鵻应是黄河流域几种常见斑鸠的通称,如灰斑鸠、山斑鸠、珠颈斑鸠等。
■结论
事情原本不复杂
这段“鸠”缠不清的旅程终于快走完了,回过头来想想,其实旅途中所遇见的迷雾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那为什么现代人理解《诗经》中的鸠如此困难呢?就我个人感受而言,恐怕有两点:其一,受现代汉语关于“鸠”字语义的影响,读诗时常下意识地把鸠与斑鸠联系起来,以致于对古代的“鸠”字语义的理解存在较大偏差;其二,被两千多年来众说纷纭的注释弄昏了头脑——毕竟大多数人不熟悉鸟类,难以根据诗句本身对鸟的描述进行分析,因此常在各种注解与引述之间不知所措。
其实,至少在上古时期,“鸠”与现代所说斑鸠并无多少关系。台湾学者、作家兼博物学家陈冠学先生说:在周朝的时候,古人把鸟就叫做鸠。这大致是没错的。
让我们再回到旅程刚开始时提到的“郯子朝鲁”的故事。郯子对鲁昭公说,他的祖先少皞氏即位时,由于刚好飞来了吉祥的凤鸟,因此少皞氏随后就用鸟名来作为官名,其中包括所谓“五鸠”、“五雉”、“九扈(音同“户”)”等。我注意到,在某种意义上,郯子在无意中提供了一点关于上古时期的“鸟类分类学”的信息:至少古人区分了“五鸠”、“五雉”、“九扈”等不同类型的鸟。由此也可见,虽说在古时鸠不能囊括所有的鸟,但至少所包含的范围非常广。
如果我们能抛弃一些现代的成见,穿越堆积了千百年的层层故纸堆,尽量“直视”那遥远的过去,思考两三千年前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想象一下,在那个时候,鸟,乃至万物的情态会带给诗人什么样的感受……那么,我相信,一切会变得更简单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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