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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缠不清的旅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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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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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胸苦恶鸟

    张海华 文/摄


    若有人问我,《诗经》里哪一类鸟最让人头疼?


    毫无疑问,回答会是:鸠!


    其实我头疼根本算不了什么,两千多年来,古往今来的大学者都为此头疼,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论不休,迄今不止。


    《诗经》中出现“鸠”的诗共有5首,依先后顺序,相关内容分别是“关关雎鸠”、“鹊巢鸠占”、“于嗟鸠兮”、“鸤鸠在桑”和“宛彼鸣鸠”。光这里的各种“鸠”,已经让人分辨不清了,更何况还没完,因为《诗经》中还有两首诗都提到了“翩翩者鵻(音同“追”)”,对这里的“鵻”,学者们通常注为“斑鸠”,于是又和“鸠”勾搭上了……


    现在,让我们一起开始这一段“‘鸠’缠不清”的旅程吧!


    谁在沙洲“关关”叫?


    《诗经》305篇,开篇就是《关雎》。这首诗连很多孩子都会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我女儿小时候淘气,故意把“参差荇菜”念成“生吃青菜”,一家人都笑痛了肚子。


    荇菜为何物,古今无争议,现在的名字还是叫荇菜。这是一种龙胆科的多年生水生植物,生于池塘等平稳水域,春末夏初,开鲜黄色小花,挺立于水面。但至于“雎鸠”是什么鸟,却从未有过一致意见。我已专门写了一篇《雎鸠是个什么鸟》(见《宁波晚报》2016年3月30日A14版),梳理了古今关于雎鸠的各种说法,并根据诗中所描述的生态环境、鸟声、鸟之习性等特点,认为雎鸠可能是白胸苦恶鸟、东方大苇莺。尽管如此,但我觉得还是有很多话想进一步说清楚,因为这不仅事关雎鸠的身份,也同样适用于研究《诗经》中其他鸠的身份,当然也适用于其他存在争议的动植物。


    两千多年来,关于《诗经》名物研究的著作数不胜数,其研究手段往往涉及古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等方面的专业学术能力,这对于我这样的业余人士来说,确实高不可攀。我探究《诗经》中的鸟类,主要遵循以下原则:一,就诗论诗,即把相关诗句作为描述某种鸟类的“第一现场”,看诗中提供了多少有助于破解谜题的信息量并合理解读之;二,同时依据各种经典注解,综合各方信息,结合诗意,作出自己的判断;三,当上述第一条与第二条冲突时,优先考虑“就诗论诗”原则。


    让我们再回到雎鸠。先来就诗论诗,就像《雎鸠是个什么鸟》一文中所说,就当这是一个依据诗句“打一鸟名”的猜谜游戏。“谜面”告诉我们:雎鸠栖息在黄河的沙洲上,那里适合荇菜生长;雎鸠的求偶叫声近似“关关”,故能让诗人见物起兴,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咏叹。应该说,诗句提供的信息量是比较丰富的,有具体的地理位置、伴生的植物等环境信息,也有鸟儿本身的习性描述,根据这些信息,对于一个熟悉鸟类的人来说,判断雎鸠会是什么鸟,本来并不太难。


    但令人纠结的是,古代典籍与著名学者们关于雎鸠的解释,几乎都难以符合“就诗论诗”得出的结论。中国古代最早的词典《尔雅》,其“释鸟”篇中说:“雎鸠,王雎。”晋代郭璞为《尔雅》作注,认为:“雎鸠,王雎,雕类。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渚山边食鱼。”这里就说得非常明确了,雎鸠,就是鹗,乃善捕鱼之猛禽,现代的鸟类分类系统沿用了此鸟名。此后,雎鸠为鱼鹰,即鹗,成为学术界最主流的观点。但关键问题是,鹗平时几乎不叫,在繁殖期也只是“发出响亮哀怨的哨音”,近乎哭腔,和“关关”求偶和鸣之声实在不搭边。


    对于雎鸠,当经典解释与“就诗论诗”的结论明显冲突时,我个人还是倾向于认为,雎鸠不是鹗之类的猛禽,而是其他鸟类,详见《雎鸠是个什么鸟》,兹不赘述。


    谁占了鹊巢?


    大家都知道“鸠占鹊巢”这个成语,通常拿它来比喻强占别人的住屋或占据别人的位置。这个成语出自《诗经·召南·鹊巢》: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归,出嫁。两,同“辆”。御,同“迓”,迎接。将,是送的意思。此诗描述婚礼中盛大的迎亲场面,一唱三叹,都以“鹊巢鸠占”起兴。


    朱熹《诗集传》:“鹊擅为巢,其巢最为完固。鸠性拙不能为巢,或有居鹊之成巢者。”大儒朱熹非常简洁地传达了诗句中的关于鸟类习性的信息。


    鹊即喜鹊,这个自古无二说,但这个不善为巢而占了鹊巢的鸠到底是什么鸟?争议又很大。有的说是斑鸠,有的说是布谷鸟,有的说是八哥,也有很多当代研究者认为是红隼、红脚隼之类的小型猛禽。


    斑鸠自能为巢,不会占用鹊巢,故可首先排除。布谷鸟(即大杜鹃)具有巢寄生的习性,自己不筑巢,而是把卵偷偷产在其他鸟的巢内,由其他鸟儿作“义亲”代为哺育其子。注意,是“偷偷”,而且是产完卵就飞走,并不是像诗中所说的那样光明正大地“居之、方之、盈之”。因此,就诗论诗,说这里的鸠是布谷鸟,于理难通。


    清代学者马瑞辰认为,诗中的鸠是八哥。其《毛诗传笺通释》:“鸲鹆(音同“渠玉”),今之八哥。李时珍《本草纲目》云‘八哥居鹊巢’。……今以目验,鸲鹆有穴居者,亦有巢居者。其巢居则必居鹊之成巢,盖鸲鹆性拙,不能自为巢也。”他说,亲眼所见,“鸲鹆有穴居者,亦有巢居者”,这说法是对的。八哥喜欢在洞内做窝——我甚至曾亲眼见到它们在路口红绿灯的钢管内为家,有时也会利用喜鹊的旧巢加以整理。喜鹊的巢是由枯枝搭就的球形巢,侧面留孔进出。对于八哥来说,这也相当于一个洞穴,它只要在里面垫上枯草、苇茎、软毛等物,就是一个安乐窝了。


    《鹊巢》是“召南”民歌,古之“召南”包括今河南西部、陕西南部和长江中上游一带。尽管八哥在国内主要分布于南方,但在这一带是有分布的。湖南有谚语云:“阿鹊盖大屋,八哥住现窝。”


    当代学者更多地倾向于认为,主动侵占鹊巢的,是一些猛禽。我读到过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鸟类学专家胡运彪写的一篇关于“鸠占鹊巢”的文章,他说这里的鸠应该是指隼形目的一些小型猛禽,如红脚隼、红隼、燕隼等。


    大家都知道,喜鹊生性强悍,常结伙欺负猛禽,甚至敢于驱赶狗。这么不好惹的主,谁敢霸占它的窝?胡运彪引述专业研究成果称:实际上,绝大多数被占用的喜鹊巢都是往年的旧巢。被占用的巢,新巢只占15-20%左右,而且侵占新巢的这些鸟的种类在体型上都和喜鹊差不多,有些还要大许多。至于为什么要占用鹊巢,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适合的巢址太少,高大树木和天然树洞在一些生境中本来就比较少,喜鹊的巢呈球状,通常比较大,而且很坚固,对于其他筑巢技能不佳的鸟类来说,这简直就是天赐的场所。有现成的不用,傻呀!”


    至此,关于“谁占了鹊巢”这一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一些猛禽,还有八哥,这些鸟儿都完全可能是古代诗人眼中的将鹊巢“居之、方之、盈之”的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