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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腰燕
家燕
□张海华 文/摄
“燕”字在《诗经》里出现的次数很多,但只有一首诗真正是指燕子,那便是《邶风·燕燕》里的“燕燕于飞”。其余的“燕”字,要么为“柔顺、美好”之意,如“燕婉之求,得此戚施”(《邶风·新台》);要么是通“宴”,乃宴饮作乐之意,如“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小雅·鹿鸣》)、“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小雅·蓼萧》)。
当然,燕子这种鸟,在《商颂·玄鸟》里也被提到了,只不过是以“玄鸟”(即黑色的鸟)的“神鸟”面貌出现的。
现实飞燕与神话玄鸟
因此,说来有趣,《诗经》里共两次提到燕子,一次是完全现实的燕子,而另一次则充满神话。先来看写实的飞燕,《邶风·燕燕》全诗如下: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这是一首情景交融的送别诗,这一点自古无异议。古往今来,大家所争论的,乃是谁送谁的问题。对此,主要有两种说法,其一,如宋儒朱熹所言,“戴妫(音同“归”)大归于陈,而庄姜送之,作此诗也”;其二,则认为是卫国国君送别远嫁的妹妹。此外,也有人说:“此诗作者当是年轻的卫君,他和一个女子原是一对情侣,但迫于环境,不能结婚。当她出嫁旁人时,他去送她,因作此诗。”(高亨《诗经今注》)
当然,我们这里重点讨论的是鸟类,至于到底是谁在送谁,且不去管它。这首诗共4章,前3章都以“燕燕于飞”起兴,把燕子飞鸣的状态描述得非常形象、真切。所谓“差(cī)池其羽”,“差池”即参差不齐之意,说的是燕子的翅膀、尾巴在飞行时长短交错;所谓“颉(xié)之颃(háng)之”,是说燕子上飞(颉)、下飞(颃),飘忽不定;所谓“下上其音”,是说燕语呢喃,边飞边鸣。
根据诗里的描述,我们可以想象:在一个美好的春日,郊外的燕子轻快地掠飞、鸣唱,送别的路尽管走了一程又一程,但终有告别的时候,因此“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这就是所谓“以乐景写哀”,朱熹称赞说:“譬如画工一般,直是写得他精神出。”(《朱子语类》)清人王士祯称赞此诗为“为万古送别之祖”。
再来看《商颂·玄鸟》,其前几句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其大意是:”上天命令燕子降临人间,从而诞生了商的始祖契,人民居住在广袤的殷土。古时的上帝命令成汤,征服、治理天下四方。”一般认为,这是宋君祭祀殷代祖先的乐歌。陈子展在《诗经直解》说:“今读是诗,觉其具有史诗性质。诗中人物为半神半人之英雄人物,所叙史实亦杂有神话传说之成分。《列女传》云:契母简狄者,有娀(sōng) 氏之长女也。当尧之时,与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而坠之。五色甚好,简狄与其妹娣竞往取之。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也就是说,契是其母简狄吞下燕卵后生下的。
乡村观燕,细品诗意
让我们暂时离开《诗经》,来到现实中的乡野,实地欣赏灵动的飞燕。中国的燕科鸟类有十几种,最常见的有两种,即家燕与金腰燕。这两种燕子都是我国的夏候鸟,大小、外形都比较接近,一般人不细察的话,可能会误认为是同一种燕子:反正都是黑色的(其实是蓝黑色),尾羽都呈剪刀形。
实际上,它们长得并不相同:家燕的腹部偏白,腰部跟背部一样为深色;而金腰燕,顾名思义,其腰部为金色,其胸腹部有很多纵纹。这两种燕子与人类最为亲近,均筑巢于屋檐之下。2018年4月初,我到宁波奉化的乡村去观鸟。那里有个叫竺家村的地方,村外有很多藕田。那时入春未久,新荷尚未萌生,大片的藕田就相当于浅水湿地,不少黑水鸡、白鹭等鸟儿在田中觅食。两只黑水鸡的雄鸟还为地盘或配偶争斗了起来,你追我赶,弄得水花飞溅。这地方想必飞虫很多,因此有几十只家燕在低掠捕虫,偶尔碰一下水面。
家燕并不怕人,可以近距离观赏。不过,其翩翩飞行的姿势虽然好看,但要用相机抓拍其飞行瞬间却绝非易事。燕子实在太小,飞得太快,这也算了,关键是它们飞行的轨迹过于飘忽,完全没有办法预判其下一秒的方位:它们忽高忽低,转弯迅速而且毫无预兆。当时,“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颉之颃之”、“下上其音”……这些诗句自然而然跳到了我的脑海里,觉得古人写得太生动形象了。
这一次,刚好有冷空气来,气象台发布了大风黄色预警,旷野的风尤其大,呼呼作响。家燕们逆大风而飞扬,灵巧的身姿依旧那么优美。燕子在迎风低飞、速度稍慢的时候,给了我抓拍成功的机会。我站在田埂上拍了约两个小时,当有的燕子在身边掠过时,我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到,其蓝黑色的背部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同年的4月中旬,我带孩子们到四明山的一个名叫藤岭的小山村观燕,那里有大量金腰燕,也有少量家燕。那天我们还见到了特别感人的一幕:一只家燕不知何时误入了二楼的室内,而屋主关窗出门了,只见窗内的燕子焦急地在里面扑腾,窗外则有只家燕每隔几分钟就来窗外探望,同样焦急万分地在窗玻璃前扑腾,有时甚至可以看到两只燕子在隔窗对视。这一定是一对燕子爱侣。没想到燕子是这么重感情的鸟儿,孩子们都被感动了。我们找到了屋主的邻居,请他转告主人,回家后务必立即开窗,放燕子出去。当时,我忽然想到,如果写“燕燕于飞”的那位古代诗人也看到这一幕,不知他(她)会作何感慨?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等语所营造的深婉动人的送别情境,对后世影响巨大。《诗经》之后,春来秋去、身姿灵巧而又为人所习见的燕子,遂成为一种经典意象,往往跟春天的美好、离别的伤痛、人事的变迁等有关,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比比皆是。如: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唐·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自来自去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唐·杜甫《江村》)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刘禹锡《乌衣巷》)
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北宋·苏轼《蝶恋花》)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北宋·晏殊《浣溪沙》)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南宋·文天祥《金陵驿二首其一》)
而在诗的意境上与《邶风·燕燕》最为神似的,或许当属“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之句。这两句诗最早出自唐末的翁宏的《春残》一诗: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
可惜翁宏的诗并不为人所熟知,北宋著名词人晏几道化用了这两句诗,才使其成为千古名句,见其《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从“燕燕于飞……瞻望弗及”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中已隔了一千几百年,但人类的情感并未有丝毫的改变,诗人感受自然、传达诗情的能力也没有改变。从晏几道(1038—1110年)到现在,时光又流逝了近千年,我们呢,是否还依旧拥有这种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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