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采访了四川大凉山网络直播班的学生,他们是那些没有被屏幕改变命运的大多数的缩影。


文|浮琪琪


昨天,一篇《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的文章在朋友圈刷屏。


文章主旨是多个偏远贫困县因为上了成都七中的网络直播课而升学率骤升,甚至打破记录诞生了省状元。这种「技术改变教育,教育改变命运」的观感,让人深受冲击。


不过,稍晚些时,已有分析指出真相并非如此简单,这篇文章亦有软文痕迹。而相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文章所说的靠直播技术造福「隔壁中国」的学生的事迹并不完全是事实。相比稀缺的成功经验,更普遍的失败教训却被忽视了。


为了寻求真相,我们采访到了四川大凉山一些经历网络直播班的学生。他们的经历和见闻,是那些没有被屏幕改变命运的大多数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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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是四川省会东县中学开办网络班的第二年,也是王跃中考结束的一年。


会东中学地处四川省会东县,隶属凉山彝族自治州,就是那个新闻里孩子上学要攀爬悬崖的大凉山。这年中考,王跃发挥得很不错,在全县几千名学生里挤进前10名。


· 会东中学校舍。虽然是会东县的传统县中,但即便在凉山州,会东中学也算不上一流


按照惯例,他们会像大多数尖子生一样,绕过县高中前往更好的州府中学读书。与中国其他地方一样,凉山州的教育资源高度集中于州府西昌市,其中不乏省级重点中学。但在这一年,一切都变了。


县城里的会东中学花大价钱开通了网络直播班,和著名的成都七中同步教学,听七中老师上课,做七中的习题。那年会东中学网络班的广告打得很响,全县前100名才有资格进班。


一时间,县城家长、学生以进网络班为荣。王跃也不例外,虽然她文科很好,但当时只开通了理科网络班,为此她留在县城改学理科,如愿以偿进了网络班。


出于对网络班的憧憬,全县前10名里,只有2个去了外地,另外2个学习文科,其余都去了会东中学理科网络班。其中,王跃的同学阿振加入了网络班,而好朋友刘露进了传统教学法的文科快班。


这是县高生源最好的一届:「全县几千学生,前100名,很多没去市中学,都去了网络班」。


入学之后,王跃才慢慢明白网络班是什么概念,「就是看视频自学班。」班里大多数同学都和她一样,非常不适应网络直播教学。因为学生底子不同,直播缺乏互动,经常出现课堂打瞌睡和听不懂等问题。


「同一个知识点,在我们这可能需要5节课讲,七中3节课就讲完了,进度很快,比较难,我们很难跟上」。有学生向老师反映听不懂,「老师就让我们拷贝教学视频,不懂的回家自己看。大部分同学都不怎么去问了,可能不懂的地方太多了。」


在网络班的三年,王跃感觉「很辛苦,一直被拖着走。」学生每天6点起床,7点到教室,8点开始上直播。因为模仿成都七中教学方式,晚上也跟着只上自习不允许讲课。10点半下自习后,学生仍会学到必须关门才走。


· 提供网络课程直播的成都七中,是中国4所「国家级示范性普通高中样板学校」之一。有成都七中家长表示,七中生源极为精英化,采用的教学方法极为宽松和另类,对偏远地区的学生显然并不适宜


网络班很快就开始分化。极个别基础好的能跟得上直播,大部分学生虽然听不懂,但依然做着努力。


初中就以勤奋出名的阿振,被老师称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猪晚」。阿振家境不好,很有抱负,以清北为目标。进网络班的第一年虽然不适应,但仍刻苦坚持,经常计算自己的分数距离清北还有多远。


到后来,数学、英语越来越跟不上,阿振有点泄气:「觉得定势了,就没那么努力了,也没有老师及时给他做心理引导。」


网络班中间也发生不少变故,有听不懂回家退学,过了一段时间又回来的;有上一级网班降级下来的;虽然原则上不允许退班,也有同学强行退出的,「2个去了其他班,1个退学了。」


在王跃的印象里,网络班老师们总体「比较逍遥」,喜欢给学生讲心灵鸡汤,而教学能力经常被学生吐槽。

 

「那篇文章里写的老师备课很累,我们这里不是。老师比较轻松,也比较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上课和我们一起听,有时候下来转转,没有讲习题,也没有记录我们疑惑的表情,经常做的是把你从瞌睡里叫醒。」


· 王跃当时所在的网络班教室。王跃摄。由于年代较早,手机还未普及,留下的照片非常有限,像素也较低


原本以为过了高一情况会变好,但直到高三,情况并没有好转。每次考试不理想,王跃还记得老师经常说,「你们考不好,又不是我教的,是七中老师教得不好。」


尽管几乎拿出了所有时间来学习,网络班大部分同学的表现并不理想。


王跃自尊心很强,因为听不懂跟不上,她整个三年成绩稳定往下掉。每次拿到不及格的数学成绩,她就会哭。


那一年高考,网络班55个人,考上7个重本,有2个初中时成绩前三的最后没念成大学,而生源远比网络班要差的本地快、中班也出了重本,令网络班学生大感不平。


以北师大为志愿的王跃最后去了川师大,一直被当做清北后备军培养的阿振最后考去了重庆大学,其他班级最好的就是上海财经、西南财经、华师大。


「结果不算好,没有达到老师们的理想,但学校对外宣传很高兴,没有人想过叫停。」


如今,王跃在与成都七中有合作关系的一所私立学校做老师。回顾自己网络班三年,她觉得最大的错误是忽略了老师的作用和学生的差异化。「最大的错是认为七中就是好的,把我们硬拽到那个层次上,一直被拖着很辛苦。」


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王跃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选择网络班。「3年很痛苦,很累,但也思考很多。但正确的路肯定是选文科,去快班。」


相比王跃的不确定,阿振对自己的选择更加后悔,他想的是如果今后自己有孩子,一定要孩子在大城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