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四名调查员遇难:一次未完成的任务
李加坤不知道4位调查员是否真的有文件,他决定上山去追。但他没吃早饭,走到半路饿得有点晕,于是又返身下山,打电话给同村另一个护林员李加华。
李加华是附近3个村(也称为一个片区)的护林员片长,当了20年护林员,今年60岁。他身高一米八三左右,腰板挺直,瘦,走路透着一股威风,普通话也说得清晰,在同龄的当地人中很少见。13号下午2点半,李加华带几个护林员进了保护区,接着去“追”擅自进山的4位调查员。
下午3点半,山上起了雾,天色变暗。“我知道要下雨了。雾如果再大,5米外什么也看不清,容易迷路。”李加华对本刊记者回忆。他决定撤退,下午4点58分回到“山心”入口。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两个司机的身份信息,打算等4位调查员下山后再询问具体情况,核实身份。但当晚8点前就下起大雨,雨水断断续续持续了一晚上,调查员没有出山。
李加华知道,这样的天气进哀牢山是危险的。即使做了20年护林员,每个月平均巡山24天,他也不敢在大雨、大雾天进山。雨水必然伴随浓雾,保护区内仿若幻境。弯曲的树干上覆盖着经年的苔藓,抬头,树树相缠,低头,也难看清楚走过的痕迹。再加上保护区海拔高,基本在2700米以上,最冷时山顶会落雪。如果没能及时找到路下山,在野外过夜会有失温的危险。
但这一次4位调查员进山,一开始并没引起太多焦虑。李加华记得,十几年前,哀牢山还没成为保护区时,曾有村民进山遇到变天下雪,再没出来,但保护区内从未有专业调查人员出过事。比起村民,他们有更多定位和联络的现代设备。司机也告诉李加华,4名队员带了食物和设备,最晚第二天下午下山。
第二天下午5点左右,雨还在下。李加坤经过保护区入口,看到白色越野车还停在路旁,司机在车厢内开着空调玩手机。得知他们还没联系上4位调查员,“我都替他们着急,让他们赶快联系单位、找人”。
当晚10点半,樟盆村来了十多个昆明中心的人,请求组织村民次日上山搜寻,护林员和调查人员研究路线到凌晨2点半。当时,距离4位调查员13号中午12点59分最后一次与司机通话,已经过去近38个小时。
救援
11月15日早上6点半,李加华组织了6个护林员,和昆明中心的人到达哀牢山保护区入口。他们计划分成3组,每组8人,沿着不同的路线到达6134号样地,沿途搜寻4位调查员的痕迹。
6134号样地在相邻的新平县内,要从哀牢山西坡出发,翻过一个山脊到达东坡。这条路线,李加华5年前走过一次。那是2016年4月,有6个调查员带着镇沅县管护局审批后的文件找到李加华、李加坤,请他们做一天向导,每人200元。
他们早上8点进山,到了保护区真正的入口,有四个调查员不敢往里走,觉得山太深,回去了。剩下两位调查员,拿着一个李加华看不懂的仪器确定方向,指示向导砍树开路。“当时说要往北走,他们拿着仪器,往南走了3公里,我说方向反了,他们不信,直到下午2点多还没找到样地。”李加华对本刊记者回忆,“我钻出山头,看到熟悉的山已经很远了,他们的仪器也不灵,我就直接带着他们往样点的方向跑,翻过3个山头,下午4点多到样地附近,当晚天黑了才跑回到入口。”
李加华有一套自己的认路方式。如果是雾天,就沿着山谷的溪流往下走。溪水顺流而下,一定会经过某个村子;如果是晴天迷路,就爬到山的最高处,上到树顶视野更开阔,找到熟悉的标志物,以村民家或者其他熟悉地点为参照,确认方向。
5年前那次,虽然费了些周折,但好在天气没有变化,李加华对这座山的了解和经验,帮助调查人员安全出山。但5年后,李加华带人再次翻越山脊往新平县走时,他的心情更复杂。雨水没有停止,看不到调查人员的踪迹,这些都是不祥的征兆。
15号上午开始,李加华一队在雨雾中走了7个半小时。山上的温度在4〜8摄氏度间,人被雨水和浓雾罩住,即使穿着雨衣,一群人身上也几乎都湿透了,只有走路才能带来热量。下午2点半,他们到达6134号样点附近,却一无所获,甚至连陌生的脚印也没发现。他们沿着原路快速返回,期待回到入口就看见已经出山的失联调查员。但下午5点左右,当三组人回到出口时,没有任何失联人员的消息。
大规模的搜救从15号傍晚开始。雨水仿佛和搜救较劲一样,下个不停。搜救人员很难从雨雾和泥泞中发现失联队员的踪迹。直到17号早上,天终于放晴,云南省山地救援队队长胡文琨从这天开始进入搜救。
他和队员一行10人从哀牢山保护区入口出发,花了近9个小时到达6134样点,一路上发现许多东西,大多都在样点附近:没抽完的烟头,2块巧克力,一瓶刚喝了一口的饮料,一些瓜子,4瓶八宝粥,2包蛋黄派⋯⋯这些是他们上山前,在者东镇一个超市花100来元购买的食物,基本还剩一半。
除了食物,胡文琨看到他们用山上细口径滑竹搭建的简易窝棚,一次性的粉色雨衣还放在窝棚顶挡雨,窝棚旁有碗口大的火堆,几根木柴只烧了三分之一。经测量,窝棚点距离6134样地,直线距离约163米。但山里的163米,有时走一个小时也到不了。
发现这些痕迹令救援队兴奋,但往后几天进展缓慢。除了在一条河边发现雨衣碎片、在窝棚附近发现排泄物,4名调查员的位置仍无法确定。越来越多人投入到这场救援,指挥部在镇沅县和新平县建立2个补给点,有村民每天背着食物、油布等物资到补给点,帮忙搭建帐篷。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救援队每晚必须回到补给点休息。胡文琨告诉本刊记者,每天下午4点,无论搜救结果如何,队伍都要返回距离最近的补给点,“补充热量,人多也更有安全感”。
在胡文琨的救援经历中,哀牢山是难度最大的一次。这里森林覆盖率85.1%,植被茂密,树干上能看到狗熊抓过的手掌印,白天还有新鲜的动物粪便。进入保护区,手机信号基本全无。
“山里基本没路,要靠砍刀开路。坡度陡,70度的坡就算小的,部分路面有苔藓,平均下来一小时只能走300米,遇到更陡的坡,一小时只能走100多米。”即使不下雨,山里的薄雾也能凝结成水滴。到了夜间,湿气更重,在村民搭的油布帐篷里睡觉,脸上也会被雾气蒸出水。岳麓蓝天救援队后续也加入搜救,在队长分享的一段视频中,哀牢山深处,没有鸟鸣和溪流声,甚至没有风声,只听得到人的呼吸声,以及脚踩树叶的声音。
19号是救援的一个节点。胡文琨告诉本刊记者,连续5天没有找到调查员的位置后,指挥部决定从20号开始重新划区域。以6134样地为核心,画出半径3公里的圆形,分成10块区域,交给10组队伍。圆形之外,云南省山地救援队12人和昆明中心的12人组成重装队伍,背上5天的口粮,从樟盆村去往新平县。
那两天,胡文琨对昆明中心调查员的印象是“他们(野外生存能力)很强”,无需借助外力,仅仅靠坡上的植物就能快速登上陡坡。还能把方便面袋子剪开,往里加入冷水,塑料袋当锅,煮熟方便面。“在火上把面煮熟,却不会把袋子烤坏,这就是他们厉害的地方。”胡文琨以此推导4位失联的调查员,野外生存能力也很不错,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直到21号下午6点左右,他收到指挥部信息,在6134样地东南方向1.85公里处,发现3具遗体,22号早上8点半,第四具遗体也被发现。
4具遗体相距很近,间隔十多米的距离。其中一个人平躺着,衣服往上撩开露出肚皮,嘴角似乎带着微笑——这是失温的症状。胡文琨推测,失温的原因很可能是13号晚上持续到16号的雨水,造成林间持续低温,被浸湿的衣物也在不断从他们身上夺取热量。
根据4人还剩下一半的食物,他推测队员们13号已经意识到自己迷路,所以有意节约食物。“可能14号白天又去找样点,离开简易窝棚点后迷路,偏离了去样点的方向,也回不去窝棚,过程中失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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