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陈直,

曾是一名流水线上的农民工,

2021年,因为阅读和翻译哲学著作在网上“走红”,


被称为“工厂里的海德格尔”。


他的故事一度引发网友的热议:

农民工有没有资格读哲学?

这是不是一种逃避?

也遭到了很多人的批评,

说他只顾自己,没有担负起养家的责任。

当代著名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

则对陈直的故事很感兴趣,


称他是“在中国的一个奇迹”。


之后,陈直离开了流水线,

在石家庄的一所学校里获得了一份办公室工作。

他更加投身于哲学,

试图厘清所有人都会困惑的问题:

人的本质是什么?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今年5月,他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出版,

一条在石家庄拜访了他,

聊了聊离开工厂的三年后,


他在生活和思想上的变化。




陈直很少接受视频采访
作为“读海德格尔的农民工”受到关注,陈直的内心是矛盾的。
他感激自己的译文因此得以出版,同时意识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种“景观”。
中国已经不缺劳动人民追求文学和艺术的励志故事,但是投身于哲学的案例不多。媒体和大众试图窥探他的原生家庭、夫妻关系和工作收入,甚至将这件事看作阶层固化之下、追求精神胜利法的结果。
陈直对这些视角的讨论没有很大的兴趣:“虽然我的社会身份强烈引发了人们的猎奇心理,但是我自身并不从这些角度来阅读哲学。”
他引用海德格尔的话:“形而上学(哲学)属于人的本性,……只要人活着,人就以某种方式进行哲思。”


“但不思考也是正常的,就像海德格尔经常说的,存在是自行遮蔽的,”陈直顿了一下,“很多人都遗忘了自己的本性。”



陈直和《海德格尔导论》


陈直在10岁左右第一次产生了某种哲学性的困惑。
亚里士多德说“哲学起源于惊奇”,大多是有闲阶层在茶余饭后的某些惊奇,比如惊奇为什么鸟会飞。而陈直的“惊奇”更多是来自于焦虑、不安、惶恐。“我在想,如果生命或者活着对我来说是那么的残酷与无情,那么死亡又意味着什么,生命又意味着什么?”
到了18岁,他的困惑越来越多,“我们的意识的本质是什么,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情绪,这些东西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他短暂地上过一个二本学校,学的是数学,自然科学并不能解决他的困惑。他又想从心理学里寻找答案,了解到心理学是从哲学中独立出来的学科,最后才摸索进了哲学的世界。
最后,他因为沉迷哲学,被学校劝退。父母不让他回老家,于是他只能出去打工,浙江、江苏、北京、广东、福建。作为“农民工”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厦门一家做手机摄像头的工厂,负责维修组立机。
2021年8月,因为想出版自己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陈直在网上发帖求助,意外引起了媒体的关注。
最务实主义的社会身份,和公认的“无用之学”,巨大的反差引起了人们激烈的讨论:“农民工能不能读哲学?”“农民工有没有资格读哲学?”“农民工该不该读哲学?”


陈直也会介意“农民工”的称呼,但比起这个身份本身,他更想摆脱社会对农民工的普遍歧视和误解。他也忐忑这种歧视会牵连到他的译本,把这本书贬得一文不值。




拿到译本后,陈直反复看了好几次


今年5月, 陈直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终于出版,期间经历了好几次的校对。拿到实体书后,陈直又反复看了几次,挑出了一些小错误,“但是总体上来说,还行吧。”
当代著名的哲学家齐泽克也参与了这场讨论。 他说:“我们应该庆祝像陈直这样的奇迹——他们证明了哲学不仅仅是一门学科,哲学可以突然中断我们日常生活的进程,让我们产生困惑。”
这番话给了陈直很大的力量,让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因此在某些“情调”之中,陈直非常乐意作为一个“读哲学的农民工”而被人们所认识。
他想,人们或许可以从他的这种“现象”中意识到,一切社会身份,包括财富、权力、地位等等,和“人的本质”没有任何关系。农民工、大老板和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距离“人的本质”是平等的。


“我有时甚至会觉得,比起一些所谓的上层阶层或者中产阶层,无产阶级可能可以更加呈现和绽开出人的本质出来。”


“出名”之前的十多年间,陈直在制造业的生产线上工作,包括快递物流企业,印刷厂,以及人们很熟悉的富士康。
工厂做六休一,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8点,甚至更长时间,“脑袋里什么都想不了”。陈直自认有“幽闭恐惧症”,被困在封闭、嘈杂的工厂和拥挤、肮脏的集体宿舍非常难熬。


他只能在生活的缝隙里阅读哲学。在北京打工的时候,他住在通州租的六七平米的地下室,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他在这里读完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在深圳富士康时,他每天要装800个ipad屏幕,下了班就去旁边的街道图书馆看书。


陈直打印了很多哲学论文进行研读



为了翻译《海德格尔导论》,陈直每星期请一天假,这意味着每个月会损失将近1000块的收入。两百页左右的《海德格尔导论》,断断续续花了四个月才完成初译。

陈直形容自己长期处于一种“非常非常压抑”的状态之中,“比如赚不到钱,读不懂哲学,甚至在说话时开始有点结巴。”他很难长期待在一个工作场所,一个地方最多只能干半年,就会或主动或被动地离开。
第一家媒体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处于工作变换期间的焦虑中,“坦白说,我当时很绝望,因为继续找工作也会面临同样的境况,但是也没有多少办法。”
报道“爆”了,“工厂里的海德格尔”火了。河北一家职业学院的领导联系到陈直,愿意给他提供一个文职工作,在杂志编辑室担任编辑和排版员。


他的新办公室宽敞又明亮,有空调和暖气,教职工食堂的自助餐只要五块钱。学校提供的宿舍是两室一厅,一间是带阳台的卧室,另一间是陈直阅读和写作的空间。有时他也会睡在这里,方便睡不着的时候随时起来写些什么。



学校食堂



学校图书馆


学校严格遵守劳动法,陈直因此有了更多时间投入哲学,解决思想方面的种种困惑。
2023年11月,他自感获得了初步的“顿悟”,即“本质性生存”。
这个概念是他从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延伸出来的,字面上的意思,就是根据人的更加深层的、更加核心的“本质”来生存。
与之相对的是身体性生活(物质性生活)和社会性生活(情感、友谊、一般社会性交际等)。
“本质性生存”,就是克服“身体性的生物本能”,逃离“社会性的工作生活”,为“人的本质”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落到现实生活里,陈直认为“本质性生存”和极简主义、甚至苦行主义的生活方式比较相近“作为普通人,我们依然可以在完成事务性工作后,进行某种意义的‘本质性生活’,而不是在工作之外就去搞吃喝玩乐这些行为。”



晚餐经常是煮方便面


从去年12月开始,他尝试进行了一种苦行的计划,严格限制身体性感官的诱惑——比如吃从感官上“好吃”的食物,喝感官上“好喝”的东西。不过并没有成功。
他也觉得应该尽可能地减少睡眠时间,“我认同一些佛教的理论,如果我们要觉悟的话,就要一直处在有意识的状态之中。”
“幸福”和“快乐”这样积极意义的情感,也不是他的目标。“我说我很高兴这本书能得到出版,我是想了很久的,要不要加上很高兴这两个字。但是一般大家都会加,所以我就加上了。”


悟出“本质性生存”的时候,是他最近几年少有称得上是“喜悦”的时刻。他因此开始频繁写作,急切地想对此进行更多的阐释和说明。



陈直很少去超市,习惯在网上买菜和日常用品


陈直的身边很少有愿意和他聊哲学的人,他并不介意。海德格尔说,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
网络给了他更大的分享空间,他几乎每两天就会在豆瓣上更新一篇长文,记录自己的生活和哲思,大部分文章都没有网友评论。他还重新开始接受采访,一方面是为了新书宣传,更重要的是表达自己对“本质性生存”的看法。


“但是在接受几个媒体采访后,我觉得也没什么意思。没有多少人认可。”



陈直和妻子小赖


陈直自认是一个“斗争的失败者”。
在他的老家江西农村,大多数人二十岁就结婚了,他到三十岁才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以此表达对世俗之事的“拒绝”。甚至称不上是“斗争”,但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妻子小赖比他小两岁,是一个温吞、传统的女人,在石家庄做一份电话客服的工作。上班的日子里,她早上7点就要出门,骑一辆电动车去市区。工作强度大加上北方气候干燥,她的嗓子一直是哑的。


刚结婚的时候,小赖也觉得陈直只是一个“在农村里待着、没有赚钱能力的老实人”。陈直对她说,我可能比你所看到的更为不同,甚至可能比你所看到的更加“厉害”,她不以为然。
她慢慢见识到了陈直的“厉害”。她对“哲学”没有概念,但英语是一种值得崇拜的“能力”。媒体争相拜访,陈直的名字被印在了书的封面上,因此得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大幅改善了家庭的生活条件,这些都让小赖感到惊讶、甚至不可思议。


如果之前她认为“搞哲学”是不务正业的话,现在她会认为陈直的确“在做事”,尽量不打扰他,比如在刷短视频的时候戴上耳机。



小赖下班晚,陈直会承担家务


第一篇报道发出后,陈直收到过不少网友的批评,说他“没用”,“不负责任”,“只想着自己的事情”等等。
他确实尽到了作为儿子和丈夫的基础职责。按母亲的意愿结婚生子,成为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给留守老家的儿子寄钱和买东西,也会负责做饭和承担家务劳动……
陈直认为自己要尽量克服很多的物欲,但他会满足小赖的要求。今年三月,两个人难得同时有假期,小赖让陈直带自己去了济南。我们拜访的时候,陈直即将受邀去杭州参加新书分享会,小赖也请了三天假一起去,她难以掩饰对这次旅行的期待。
对于很多人喜欢的“旅游”,陈直持怀疑态度。“就地球这样的小地方,没有必要这样去折腾。”他更信仰康德所说的“头上的星空”,比起在地球这个地方到处“旅游”,“星空”对我们来说更有意义。
而小赖和大部分人的想法一样,如果有条件,可以“环游世界,体验这世间的美好。”


陈直吃面,小赖吃饭,偶尔聊聊各自的一天


两人很难达到灵魂的共鸣,但是家庭关系是很和谐的,“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争吵的地方,当然可能这主要是她对我的宽容。”陈直也意识到,如果不是当前的经济状况相对过得去的话,或许无法维持这种体面。
“坦白说,我不太会和人打交道。这个人,包括我的孩子,甚至包括我妻子。”萨特说,他人即地狱,陈直深有体会。
陈直不主动提自己的父亲,我们从以前的采访中知道,他的父亲有“暴力倾向”,不仅是肢体暴力,也体现在言辞上,心情不好就会破口大骂。他曾在某次采访里说:“我对他的感情并不复杂,那就是没有感情。”
他的老家很贫困,读小学的时候,他常常会欠学杂费。“有一次,早上’升国旗’后,校长在全校人面前通知我的学费还未交,让我尽快催促我家长交钱。”这让陈直感到羞辱。
在他“比较黑暗”的童年里,只有和母亲共同度过的时光是“比较快乐”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很难对母亲的困境视若无睹。
结婚的时候,陈直借钱买了一辆车,几万块钱。因为村里所有人结婚都会买车,尽管这对在外地工作的他来说毫无意义。“主要是考虑到我妈的感受,她在那种环境中,处境非常艰难。”
陈直并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母亲,包括他读哲学、翻译、出书和接受采访。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本可以成为母亲在老家炫耀的资本。他觉得这种无止尽的攀比没必要,“我想在她面前展示一个比较通常(普通)的人。”


他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实在是厌恶社会中各种意义的相互斗争,我想要的是’自我斗争’……我要克服自己的无明,让自己‘觉醒’起来。”



陈直经常一个人去公园


如果用一种积极的意义来使用“孤独”这个词,陈直是孤独的。
他相信,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他避免和人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他喜欢“植物比较多的场所”,比如森林和植物园。在石家庄,他最喜欢的是家附近一处沿河的小公园。
在这里,和他纠缠的日常事务被“清除”或“悬置”了出去,更加“内在”、“深层”、“本质”的东西呈现出来。
于他而言,这里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林中空地”,“万物在之中显现自身,敞明自身”。
但是在生活的大多数时候,他感受到的是悲伤,“和我的现实生存有很大的关系。很多事情没有能力解决,没有办法解决,想到还有很多这样的事情,我就感到一种悲伤的情绪。”
例如,小赖想和儿子一起生活,而陈直非常乐意儿子留在老家和母亲一起生活,他自认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父亲,担心儿子受到自己不好的影响。
再例如,孩子常常生病,这让他母亲手足无措,陈直在去年夏天回去了一趟,带着孩子去医院检查,有医保的情况下花了接近1000元,“让我感到很惊讶和难以承受,不过我不得不承受。”
我们问他:“你当下的矛盾就是这些问题是实际存在的,你需要去解决,但是你主观上并不在乎吗?”


他说:“我不太同意你说的主观这个词,应该说从原则上,我不是很想在意这些问题。一方面我确实缺乏这方面的能力,另一方面,我觉得如果整天去想这样的事情的话,可能也没有太多真正的意义和价值。”



家里除了柴米油盐,就是成摞的哲学书


哲学多少能消解一些他的焦虑。“对社会性的事物,我无能为力。既然如此,我就想想自己的事情。”所以他主要读一些个体主义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克尔凯郭尔、萨特。
他一直对克尔凯郭尔说的“我要找到我可以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真理”这句话印象深刻。“之前我不知道我的主观真理到底是什么,现在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
他从不假设自己很有钱,实现所谓的“本质性生存”,本身就不需要太多钱。比如他关注的豆瓣“FIRE生活(穷版)”小组,人们试图在没钱的条件下,进行无更多“社会性生活”的生存方式,没有“工作烦恼”的生活方式。
好在当下,陈直还处在良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之中,这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来完成“更重要的事情”。


他对科技的发展是非常期待的。未来有一天,所有人都可以不用被迫去工作,就能够获得至少基本的生活保障。所有人都能把更多时间和情感放在自己所认可的事情上。



陈直无数次被问到,对哲学的投入,是不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逃避是一个比较负面或者比较否定性的词汇,我选择的词是克服或者超越。”
在社会性哲学家看来,一位流水线工人的解药(antidote)绝对不会是海德格尔,他们需要做的是改变自己悲惨的工作条件。
而陈直更认可齐泽克的观点:读哲学本身就是一种“解放”,是无产阶级的解放。


他和我们朗读齐泽克的语句:“今天,我们应该说:让一百个陈直研究哲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摆脱我们不幸困境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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