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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在田间地头的雪里蕻。
洗干净即将腌制的雪里蕻。
咸齑卤蒸小梅鱼,略加了一点酱油。
□沈东海
咸齑,就是我们平时吃的咸菜、雪菜,它是由上等的雪里蕻腌制而成的。雪里蕻,顾名思义,耐寒,不怕冬雪。在宁波,秋收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田地开始荒芜,正适合种些在冰天雪地仍能存活的东西,雪里蕻便是其中之一。
秋收后种雪里蕻
每年秋收过后,割了水稻,父亲就马不停蹄地背上锄头,到田里去开地,前前后后,分批次种下雪里蕻苗。种得早的,赶在年前,雪里蕻咸齑就可以吃了。成熟的雪里蕻,品种好的茎秆粗壮,叶子挺括繁茂,有成人半个手臂高。收割下来的雪里蕻,有拣了老叶,就地放在田埂、篱笆上晾晒的,也有爱干净的,比如我家,用手拉车拉到家附近的河埠头,用河水漂洗干净,再用大畚箕一担担挑回家。这种做法的好处,就是腌熟以后可以直接吃——而洗过的咸齑,味道就淡了。
到家,把雪里蕻一株株放在院子外的矮墙上晾晒。那时的矮墙,有许多四方如面包片的青石块,晒满一矮墙的雪里蕻,在冬日的暖阳里绿油油的,显得格外动人,充满了乡村的生活味。雪里蕻为何要晒,细究有几点:其一,晒过的雪里蕻水分变少,做出来的咸齑滋味更浓;其二,晒过后茎秆变得柔软,踩踏时不易踩断踩碎,这跟鲜茶杀青是同理。还有据我爸说,晒过的雪里蕻更易变黄,品相更好看——老宁波买咸齑,都喜欢颜色蜡黄。等雪里蕻晒得瘪塌塌了,像女人的一头柔软的秀发,便可以装进大畚箕里,挑进家里腌制了。
等父亲把雪里蕻全挑进家,家里早已备好了两口洗干净的水缸,坐落在“新屋间”的角落里。我家有五六只水缸,各有各的用处,乱用不得,比如拿咸齑缸去酿酒,酒准不好喝。这几口缸每年闲下来时放在院子里,装满天水,等着岁月流转,时机一到,再派它做用场。这时,父亲已从暗间里把一袋盐背了出来。这盐是我们叫做海鲜生意
腌满一缸。踩雪里蕻,没什么技巧,唯一的要点就是要把它踩实,不然空气进去,容易坏。当然你也不能乱用蛮力,若是将一缸雪里蕻踩得稀巴烂,那做出来的咸齑软趴趴的不脆口,也不好吃。这时,再撒上几把封口盐,而封口盐的比例,相对而言比下面的盐要多一点,这样可使盐分慢慢下沉渗入,不会造成面上的雪里蕻吃不足盐。最后铺上一层稻草(现在用得少了,收割机割稻,稻草都被人收走了),压上一块咸齑石头。
压咸齑的石头大小、分量很关键,不能太轻,也不能太小,不然以后咸齑一出水,压不实,做出来的咸齑松松散散,就没了那个味,还容易坏。因此老宁波把家族里有身份地位的人,说成是“咸齑石头”,意指能压住那些像咸齑一样想上浮、爱调皮捣蛋的小鬼。当然咸齑石头也不是越重越好,压得过重,腌出来的咸齑比较老,不脆,甚至会如宁波老话所言“重石头压出臭咸齑”。其实做人、腌咸齑都是一个道理。如此这般,这缸菜就算腌好了。
要问父亲与别人腌咸齑有何不同,那还是有诀窍的。比如他腌了一星期,要将咸齑全部拿出来翻一翻,据说能把憋在里面的辣气透出来,这样腌咸齑也黄(熟)得更快。当然如果用大缸腌,就很难做到这一步,毕竟太费工夫。经验足、用古法、不嫌麻烦,这便是父亲腌咸齑比别人好吃的全部诀窍。当然,这可不是我自吹自擂,我三叔是个吃客,用他的原话讲:“阿拉大哥腌的咸齑吃过, 别人家的都不要碰了。”
人见人爱的地方美食
腌完菜,看天气与温度而定,等上一个月左右,咸齑水漫过石头,石上挂着几个大小不一
的小叔买的,一大编织袋雪白的粗盐,量大,价格也实惠。用粗盐的好处很多,一个撒起来方便,还不易化,不像我们平时吃的细盐,一入水就化了——盐全沉到了缸底,上面的雪里蕻却没吃足盐。
腌咸菜的必要步骤
这时,在缸底撒上一把盐,将雪里蕻一株株码齐,平铺两层,人便可以站在上面踩(宁波老话叫“蹃”)了。记得儿时,我也踩过几次,我学父亲的样,脱了鞋子,光脚踩在上面。那时父亲还跟我开玩笑说:“女人的脚是碰不得的,一碰过,这缸咸齑就坏了。”我妈听得皱起了眉,父亲却很“笃定”地说:“老辈人是这么说的。”因此姐姐虽比我大五岁,但他一心想把这手艺传给我。父亲边说着这些,边乐呵呵地不停指挥我,让我用脚后跟踩雪里蕻“根头”(植物近根处),还说叶子一踩就扁,不用多用力。而那时,我人小体重轻,踩雪里蕻的根头,像啃一块硬骨头,皮嫩的我疼得龇牙咧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而那缸不大,缸底又有点不平,人沿着缸沿不停踩动,在“咣当咣当”的节奏中,轻微地晃动。等我渐渐长大,可以自如地在上面踩踏时,时常感觉这是一种农民劳作式的芭蕾,像是跳“嘣嚓嚓”的迪斯科,带有鲜明的动感和节奏。等雪里蕻越踩越高,便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将家中熟悉的一切,以另一种视角重新审视一遍。
而现在的做法不像从前,从干净程度上而言,进步明显。比如,现在腌雪里蕻,要脱了鞋子,洗净双脚,穿上干净的高筒雨靴,才爬到缸里踩。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绕着缸沿一圈又一圈,将雪里蕻踩严实,爬出来,撒适量的盐,再放一层雪里蕻,再爬进去踩严实。如此反复,直到
的气泡,卤水呈灰青色,满屋飘香,宁波话叫“转味”了,就差不多可以吃了。抱起咸齑石头,扒开稻草,挑出一株色泽金黄、咸香扑鼻的咸齑,忍不住用手指掐下一根长长的咸齑,将一头送入嘴里,像吃一根长寿面一般咬食。这时越嚼越香,越香越要吃,也等不及做了,直接拿到厨房生切一盘咸齑丝,盛出一碗开水泡饭,就开始吃了。这味道没得说了,当然讲究点的人,可以浇上几勺麻油或菜籽油,那味道更香了。
我家的咸齑,从十二月前开始吃起,一直可以吃到第二年四月的春笋季。那时的咸齑再贵,我们都不卖了,要留半缸做咸齑笋干。用自家咸齑做的咸齑笋干,不论送人,还是卖钱,都能讨个欢喜,卖个好价钱。等笋季快过,剩下的,父亲就要把它们全部切碎、压实,塞到玻璃瓶里,挤出咸齑水,瓶口再放一层盐,旋紧盖子,放到阴凉避光处,可以吃到年底。这样的咸齑,弄到最后,自家吃的却最少,不是分赠亲友,就是一个个跑过来讨要。
咸齑在宁波是一道家喻户晓的美食,因为它平价、亲民、好吃。不论是单独作为一种食材,还是与各种菜搭配,都大放异彩。比如宁波人喜欢拿它与普通的鸡蛋、不可多得的冬笋鞭笋、价格昂贵的大黄鱼同煮。不多会儿,一盘鲜香可口的菜上桌,有时竟能喧宾夺主——嗯,这道菜味道蛮好,全靠一碟咸齑;嗯,这道菜不好吃,咸齑没那个鲜味……本是配角的咸齑,成了这些菜提味的关键,这些菜好不好吃,就全看这盘咸齑的好坏了。
关于咸齑,没承想,絮絮叨叨地写了这么多。我想,对于老宁波而言,用一句“三日勿吃咸齑汤,脚骨有点酸汪汪”做总结,是再好不过的了,它足以见证咸齑在宁波人心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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