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咱们来聊一聊读书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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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思考一个问题,古代那些文学大神,哪一个对我们更有参考价值?
我觉得是苏东坡。
李白、李商隐这种,是天才型。脑洞奇绝,鬼神莫测,学不来。
“君不见,黄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字句这么简单,气象如此磅礴,你怎么学?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脑子里没有这幅画面,刀架在脖子上也写不出来,你怎么学?没法学。
曹雪芹也是天才型。三国、水浒,写之前还有个原型,有大量评书野史可以翻翻,作者去整理,去演义就行。
红楼梦就不行,虽然有金瓶梅的影子,但它还是颠覆性的写法,也学不来。
唐宋大咖里,最有借鉴意义的,也就是苏东坡。
他一点都不像个古人,倒像一个穿越过去的现代人。
就读书而言,他的方法很有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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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故事说起。
苏轼一生,除了短暂的吏部尚书,翰林学士是他的最高官职。最重要的工作内容,是帮皇帝写诏书。
苏轼去世后第二个年头,朝廷来了一位姓洪的翰林学士。
洪翰林上任后,非常傲娇:苏大文豪能干的事,老子也能干。
于是有一天,在写完某篇诏书之后,看着洋洋洒洒的雄文,洪翰林信心爆棚。
正好那位曾经给苏轼研过墨的老宫人在旁,洪翰林把笔一扔,问道:
我跟苏轼,谁的文章厉害?
老宫人情商非常高,忙说:
都厉害,都厉害!
洪翰林更加得意:
别客气哦,说说区别。
老宫人又把文章扫视一遍:
确实都厉害,只是……苏轼写文章,从来不查书。
从…来…不…查…书!
几滴大汗从洪翰林脸上流下来,滴在那一摞厚厚的参考资料上。
不是写作的人,可能很难体会,很多领域的写作,都需要查询大量资料。
帮皇帝起草诏书,要求非常严谨,措辞还要典雅。苏轼一生写过800道诏书,竟然不查资料!
是不是太随意了?
真不是。
这么说吧,苏轼就是一个行走的书柜。
我们说苏轼是全才,大多是指他诗文书画样样精通。其实远远不止,在他的文章里,天文地理,美食佛学什么都有,更奇葩的是,他还写医书。
当苏粉儿很累的,你都跟不上他的节奏。
再结合他老爹苏洵、老弟苏辙,端的是老苏家都挺好。我们很容易猜想,苏家肯定有读书秘诀。
其实,让大家失望了。
老苏家非但没有秘诀,读书的方法,甚至是笨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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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读书的笨方法,就是抄书。
没错。
有个朋友来找苏轼,在客厅等了很久,苏轼才从书房出来,说,不好意思,我刚做完日课。
朋友问:什么日课?
苏轼说:抄《汉书》。
这位朋友也像我们一样,表示不信:
开什么玩笑?你苏东坡不是过目不忘嘛,怎么会用这种笨办法。
苏轼把书打开,确实每段都有抄。
他解释说,读第一遍,每段抄三个字;读第二遍,每段抄两个字;读第三遍,每段抄一个字。
这很像我们现在的读书笔记,提炼,概括,似乎并没什么。
但深入一想就厉害了。
要知道,这时的苏轼已经45岁,正在黄州度过他的贬谪生涯,人生低谷,那是写“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阶段,竟还有心情抄书!
并且,你以为《汉书》他只读了这三遍吗?
千万别被他骗了。早在青年时期,他就已经把《汉书》全文手抄两遍了,读书练字两不误。
中年再读、再抄,只是为了还能背诵全文。
老宫人说得没错,人家都会背了,还查个什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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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苏轼跟我们普通人一样,爱读书,但有时候也讨厌读书。
他老爹苏洵,虽然二十七岁才开始好好读书,但家里并不缺书。
用苏轼的话说就是,“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
苏家当时的情景,就是一个不爱读书的父亲,逼着两个娃往死里读。
“我昔家居断往还,著书不暇窥园葵。”
这是苏轼的回忆,小时候在家读书,没时间和小伙伴玩,连菜园子都没空去。
“舟行无人岸自移,我卧读书牛不知。”
不仅在家里读,外出放牛时也带上书。
光读还不行,还得考试。
苏洵既当老爹,也当老师,经常批评苏轼、苏辙两只神兽。以至于苏轼年过60,都当爷爷了,还经常在梦中惊醒,摆脱不了被考试支配的恐惧。
他在《夜梦》里写道: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
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钓鱼。
……
大意是:午夜醒来,想起童年的读书经历。
当时贪玩,老爹一检查读书进度都心惊肉跳。
要我读完整本《春秋》,才粗读到桓公庄公那篇。
我太害怕了,像一条挂在钩子上的鱼。
……
看到这里,是不是释然了一些?原来苏大神也有糗的时候。
我似乎听到苏辙的跟帖:哥,我梦到了案板。
不过,从后来的事情看,这些书都没白读,苏家兄弟还真都成了鱼——跳龙门的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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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北宋,正在搞各种改革。
文坛盟主欧阳修站在讲台上,喊出了他的文坛改革计划:
要打造一个背诵默写天团……哦,不对,是文风改革天团。写文章,不要好看的皮囊,只求有趣的灵魂。一个字,说人话。
还搬出两位前辈大神,一个是韩愈,一个是柳宗元,号召天下士子,韩柳就是榜样。
宋仁宗拿出御笔,在文件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在这个指导方针下,文人们针砭时弊,谏言献策,舆论空前自由。
柳永这样偎红倚翠的青楼文学,尽管宋仁宗也偷偷吟唱,但事关国计,照样让他“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就是在这样的文坛红利期,苏轼登场了。
那一年,父子三人从四川眉山出发,来到首都汴梁,参加科举。
苏轼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交了考卷。
顺便说一句,在唐朝,科考的试卷曾经提出过要糊名,后来没执行,关系户太多。
宋朝大大改进,不仅糊名,考生交卷后,还得先由专门人员誊抄一遍,再拿给主考官看,防止从字迹上徇私舞弊。
到了殿试环节(宋仁宗亲自主持),为了防止考题外泄,宋仁宗会临时改变考题。
在当时想要作弊,很难的。
苏轼的考卷收上来,主考官欧阳修和梅尧臣一阵点赞,好文啊。
欧阳修拿起笔,就准备给评个第一名。
可是好不巧,欧阳老师内心戏太多,转念一想:
这样好的文章,别人怎么写得出来,肯定是我的学生曾巩写的。要是给自己学生评第一,别人怎么看我?不行,要避嫌,给个第二吧。
于是,原本稳拿第一的苏轼,得了第二名。
在这篇文章里,苏轼为了论证他的仁政观点,讲了一个论据,说古代的尧帝时期,大法官皋陶一连三次要杀一个人,而尧帝三次赦免他。
欧阳修觉得这个论据太牛了,但不知道出自哪里,也不敢轻易问,我一个文坛盟主,竟然不如你一个20岁的小子读书多?
于是各种查资料,许多天过去了,还没查到。忍不住找到苏轼:
小苏同学啊,你那个典故,在哪本书上看的?
苏轼嘿嘿一笑说:
我编的。
……
如果是一个古板老师,肯定要对苏轼一通批评了:祖宗没做过的事,怎么能编呢,龙不吟虎不啸,小小书童可笑可笑……
但欧阳修没这么做,他对媒体说了这么一句话:
“此人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似乎这样还不足以表达对苏轼的欣赏,他在各种场合都给苏轼站台:
“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
又说:
“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
三十年后,世人将只知苏轼,不知道我这个老盟主了。
欧阳老师没有猜错,他死之后,苏轼真的接替他的盟主之位,成为新一代盟主。
慧眼识珠的除了欧阳修,还有宋仁宗。
殿试过后,宋仁宗对曹皇后说,我为赵家子孙找到了两位宰相(还有苏辙)。
这位曹皇后,就是最近电视剧《清平乐》里那位。
此刻的苏轼肯定想不到,多年以后,他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差点被砍头,正是曹皇后给孙子宋神宗说了这句话,救了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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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小心扯远了,说回读书的事。
大家发现没有,苏轼读书法,看起来很笨,很古板,但运用起来,一点都不古板。
王安石变法,从原来的政策之辩,发展到最后的政党之争,苏轼兄弟是少见的不站队。
他反对过王安石,也反对过司马光,原则就一条,实事求是,就事论事。这在千年以前的宋朝非常难得。
对宋词的创新也是这样。当时的文坛是“诗庄词媚”,词是没地位的。文人们私下写写,消遣一下就完了。
但苏轼不按常理出牌,谁说写词就必须媚了?
一篇《江城子·密州出猎》横空出世: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可是花间集里的曲调,硬是被苏轼写成了豪放词。
最极致的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
多么大气,多么豪放。
但少有人注意到,《念奴娇》这个词牌,原本是地地道道的言情曲调。
念奴是唐朝一个当红歌妓。唐玄宗深夜寂寞,点了一份青楼外卖——他派高力士召念奴入宫,为此不惜打破宵禁制度。
大唐第二狗仔元稹同学,在他的《连昌宫词》扒得清清楚: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
大半夜正在陪“诸郎宿”,突然被玄宗截胡,念奴姑娘会怎样呢?
元稹继续写道: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睡眼惺忪,一脸娇羞,赶紧整理头发和衣服。
这就是《念奴娇》的来历。
这样的曲调,能填“大江东去”的词吗?
苏轼偏偏填了,就是这么任性。
这样的例子很多,不一而举。
苏轼一生,因为读书多,思辨能力强,对朝政各种批评,吃过大亏也本性不改。
他的朋友里,除了文坛名流、政界大腕,还有和尚道士、村妇农夫、书生小贩,什么人他都能聊得来。
在地方做官,搞水利工程,鼓励商业。最奇葩的是,还出台过禁止弃婴的法律,建孤儿院,搞自来水系统。
他身上,看不到古代读书人的迂腐、僵化,真像个现代人。
这时候再回过头,看他的读书方法。貌似很笨,其实是把书吃透了。读书这事,没有捷径啊。
构建了自己的知识体系,才能摆脱教条,才能独立思考,像欧阳修说的那样,“善用书”。
最后,用一句说了也没用、但还是想说的鸡汤结尾吧。
前文看到苏轼抄书的那位朋友,很受触动,后来经常教育后辈:
“东坡尚如此,中人之性,可不勤读书邪?”
这是一句现在流行的话:
苏轼这样的聪明人都在苦读,你我资质平平,还不好好读书?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少年怒马(ID:numa0827),版权归原作者 少年怒马 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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