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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中的黑枕黄鹂。


在灌木丛中鸣叫的棕头鸦雀,非常符合“(黄鸟)集于灌木,其鸣喈喈”的诗意。

    张海华 文/摄


    《诗经》里提到的鸟,多数是直指其名,至少可以确定为某个科,有时甚至能精确到某种鸟,如鹳、鹤、雁、鹭、隼、鸮、雉、鹊、鹡鸰、鸳鸯等,这些鸟名在现代鸟类分类学中依旧被沿用。


    但有少数的鸟,虽然在诗中多次出现,却很难将其明确归类,更不用说确定为具体某种鸟,最明显的就是“鸠”与“黄鸟”。这里先把“鸠”放一旁,专门讨论“黄鸟”。


    《诗经》中提到“黄鸟”的诗有5首,单就鸟名而言,其被提到的次数排名第一。但自古以来,对“黄鸟”到底是什么鸟,却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黄鸟”不止一种鸟


    候,当属春夏温暖时节。从“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的具体描述来看,这些小家伙喜欢在灌木丛中成群活动,同时发出“喈喈”的鸣声。我认为,只要符合这个习性,并且在春夏时在“周南”之地有分布的偏黄色的小鸟,都有可能是诗人眼中的“黄鸟”。如此推论,则棕头鸦雀、金翅雀等鸟儿都有可能是。


    而黄鹂(通常指黑枕黄鹂),则并无在灌木中结群活动的习性,因此可以排除;跟金翅雀同属于燕雀科的黄雀(指现代鸟类分类系统中的黄雀,而非古籍中所说的黄雀),在华北一带以冬候鸟为主,故可能性相对较小。当然,《诗经》时代距今两三千年,气候跟现在不同,鸟类分布也完全有可能不同。这是另外一回事。


    若从常见程度来看,则棕头鸦雀的可能性更大。这是一种在国内广泛分布的小鸟,其头顶至上背棕红色,尾巴较长。它们活泼好动,喜欢在灌木丛中呼朋唤友,在稍远处亦可听到它们尖锐而细碎的鸣叫声。《台湾野鸟手绘图鉴》如此描述棕头鸦雀:“常结群移动,穿越空旷处时,前方个体会等待后方个体抵达后再快速穿越。”这是一个充满温情的细节。


    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大家余冠英先生说:“‘黄鸟’三句借自然景物起兴,似乎与本旨无关,但也未必是全然无关,因为群鸟鸣集和家人团聚是诗人可能有的联想。”


    关于“黄鸟”的诗篇如下:《周南·葛覃》、《邶风·凯风》、《秦风·黄鸟》、《小雅·黄鸟》与《小雅·绵蛮》。这些诗对于“黄鸟”的描述各有侧重点,有的是强调其鸣声,有的强调其娇小,有的强调其“啄粟”。古今学者众口一词:这些“黄鸟”肯定不是同一种鸟。我的理解是,“黄鸟”通指羽色偏棕黄的小鸟,它们同属于雀形目,但属于不同的科。


    对于身体娇小而偏黄褐的鸟儿,宁波人统一称之为“麻将”,即麻雀。确实,有很多种小鸟跟麻雀长得非常像,对于不曾仔细观察、认真分辨过的人来说,想要把它们一一区别开来,实非易事。我忽然想到,《诗经》中之“黄鸟”,与宁波人之所谓“麻将”,可谓“地位”相当。


    下面,对上述5首诗逐一分析,看看诗中“黄鸟”分别有可能是什么鸟,在诗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先来看《周南·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先大致解释一下生僻词。覃,蔓延。萋萋、莫莫,皆茂盛之貌。濩(音同“获”),煮,诗中指煮葛以制衣。斁(音同“亦”),厌憎之意。无斁,即不厌恶、称心。诗的大意是,一名已婚女子准备回家省亲,启程前看到野葛在谷中蔓延,成群的小鸟在灌木丛中飞鸣,于是联想到用葛为原材料做的衣服,同时嘱咐保姆把衣服洗净整理好,以便穿戴整齐回娘家。


    那么这里的“黄鸟”会是哪一类鸟呢?


    宋代朱熹《诗集传》:黄鸟,鹂也。而现当代的名家,如余冠英、周振甫、程俊英、高亨、向熹等,有的说是黄雀,有的认为是黄莺(即黄鹂)。也有研究者将这首诗里的“黄鸟”定为金翅雀(胡淼《诗经的科学解读》)。


    让我们回到这首诗所描述的鸟儿活动的现场。从时间来看,正是植物繁茂的时


    鸟语间关,悲喜在人


    再来看《邶风·凯风》与《秦风·黄鸟》,这两首诗中的“黄鸟”,诗人也注重描述其鸣声,那么这里的鸟鸣分别带给诗人以及读者什么样的感受呢?


    《邶风·凯风》全诗如下: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凯风,温暖的南风,喻母亲。劬(音同“渠”)劳:操劳。睍睆(音同“现换”):犹“间关”,鸟儿圆润宛转的鸣叫声;也有人说是美丽、好看的意思(睆,是明亮、美好之意)。因此,“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这两句诗的大意就是说,虽然有7个儿子,但依然不能让辛劳的慈母得到欢愉,还不如会唱歌的美丽小鸟呢。


    这里的“黄鸟”,羽色亮丽,歌喉动听,与黑枕黄鹂的特性高度一致。黑枕黄鹂在国内分布广泛,以夏候鸟为主。这种鸟整体为艳丽的黄色,有明显的黑色眼纹与飞羽,嘴为粉红色。常在树上活动,有时飞下来捕食昆虫;飞行时呈波浪状,振翼缓慢有力,这个特点跟戴胜如出一辙。《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上如此描述黑枕黄鹂的美妙鸣声:“清澈如流水般的笛音……有多种变化。”


    黄鹂是中国古诗词中的“明星鸟”。《诗经》之后,歌咏它的诗不胜枚举,如:“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如果说《邶风·凯风》中“载好其音”的黄鸟,引起了没有侍奉好母亲的子女的羞愧与自责,那么《秦风·黄鸟》里鸟儿的鸣叫声,则更多了哀伤、愤怒的意味。全诗如下: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这是一首挽歌。《左传·文公六年》云:“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任好,即秦穆公,卒于公元前621年,以177人为之殉葬,其中包括杰出的子车氏三兄弟。此诗一唱三叹,最后说“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意思是说,若能赎回“三良”的性命,宁愿为此死上一百次。


    这首诗也以“黄鸟”起兴。多数学者认为,交交,读为“咬咬”,鸟鸣声。也有学者采纳朱熹《诗集传》的解释:“交交,飞而往来之貌。”棘、桑、楚,分别指酸枣树、桑树与荆树。有研究者认为,这里是双关语:棘,急也;桑,丧也;楚,痛楚也。“黄鸟”一会儿停在酸枣树上,一会儿停在桑树上或荆树上,它们目睹活人殉葬的悲惨场景,似乎也发出了声声哀鸣。


    虽然学者在为这里的“黄鸟”指的是黄雀还是黄鹂而各执己见,但在我看来,结论已经不是最重要。“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悲愤交加的心情下,无论什么鸟,无论唱得多么好听,在诗人看来,都是凄楚之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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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张海华 文/摄


    黄鸟啄粟,不可与处


    (上接2月1日A18版)上面3首诗中的“黄鸟”,都以其鸣声触动了诗人的心,但《小雅·黄鸟》中的鸟儿,却并不善鸣,而是以贪吃的模样出场:


    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诗的大意是说:背井离乡的人在异邦饱受欺凌、剥削,因此哀叹“此邦之人,不可与处”,不如回归家乡。榖(音同“谷”):楮木,是“善”或“养”的意思,“不我肯穀”即“不愿好好对待我”之意。此诗也是三章叠咏,均以“黄鸟群集,啄食粟梁”的场景开头,引出对客不善的“此邦之人”。这种表现手法,很容易让人想起《魏风·硕鼠》中的诗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诗人分别把剥削者比作贪食的“黄鸟”或“硕鼠”。


    那么这首诗中的“黄鸟”又会是什么样的鸟?


    诗中描述其习性很明确,一是“集”,即成群结队;二是“啄粟”,即喜欢吃在田里吃粮食。清代姚际恒在其《诗经通论》中说:“黄鸟,黄雀也,非黄莺,莺不啄粟。”这个观点是对的。黄莺,即黄鹂,主食各种昆虫及其幼虫,有时吃一些植物果实;而且,黄鹂是在树上活动的,并不会飞到田里“群集啄粟”。


    在现代的鸟类分类学中,哪些鸟符合“羽色偏黄、群集啄粟”的特征呢?其实这样的鸟有不少,麻雀、金翅雀、黄雀(指现代鸟类分类系统中所命名的“黄雀”)、白腰文鸟、斑文鸟等鸟儿的习性都接近或符合这个特征。不过,若考虑以下因素:麻雀,在《诗经》中曾出现过,单称为“雀”(“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语出《诗经·召南·行露》);金翅雀,主要吃各种草本植物的种子,偶尔取食农作物和昆虫;黄雀,常在树上觅食果实,其他食性与金翅雀相近。而白腰文鸟与斑文鸟这两种常见的文鸟,在谷物成熟时常飞到田里大快朵颐。我曾在秋季的稻田里亲眼见到大量文鸟在一起啄食谷粒,我的一个摄影记者朋友也拍到过文鸟聚集大吃高粱的场景。


    因此,我认为,因“群集啄粟”而招人嫌的“黄鸟”,最大可能是白腰文鸟与斑文鸟。文鸟喜欢成群活动,又粗又厚的嘴很适于啄食谷物。按照《中国鸟类野外手册》,白腰文鸟最北的分布可达黄河流域,而斑文鸟主要分布在长江以南,后者的分布似乎与《诗经》所产生的地域不符,但在两三千年前,中国的北方地区要比现在温暖得多,因此在黄河流域有斑文鸟分布不是没有可能。


    绵蛮黄鸟,行者所羡


    《诗经》里最后一次出现“黄鸟”,是《小雅·绵蛮》:


    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岂敢惮行,畏不能趋。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绵蛮黄鸟,止于丘侧。岂敢惮行,畏不能极。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这首诗的基本意思并不复杂:目睹小鸟在山边跳来跳去,自由自在,孤独的行役者不禁心生羡慕,感叹自己赶路辛劳,还怕路途艰难,不能到达目的地。此诗也是一唱三叹,每一节的后四句都是“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不过,对于此诗后四句,各家理解多有不同,主要分两派:有的人认为所描写的是实景,即在行役者疲劳不堪的时候,有乘车经过的大臣对他施以援手,给他吃喝,让他搭车;也有人认为,这一切只是那位行役者的幻想而已。


    再回过头来看这里的“绵蛮黄鸟”。“绵蛮”是什么意思呢?古今注家们又有很多分歧了。《毛传》(即《毛诗故训传》,简称《毛传》,是现存最早的完整的《诗经》注本):“绵蛮,小鸟貌。”宋代朱熹《诗集传》:“绵蛮,鸟声。”现代马持盈《诗经今注今译》:绵蛮,文采缛密的样子。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绵蛮,文彩貌。高亨《诗经今注》:绵蛮,鸟鸣声。


    看,对于“绵蛮”的理解,这里至少有3种说法:一,形容鸟儿之小;二,形容羽毛绵密、羽色好看;三,形容鸟鸣声。不过,就算把这3种含义都考虑进去,对于分析这首诗里的“黄鸟”的具体种类,所提供的帮助也不大,因为信息量不够,只有关于鸟儿外在特征的粗略描述,而没有习性方面的说明,而符合上述三点的“黄鸟”,可以说有很多种。


    对于这首诗来说,“黄鸟”所触动诗人的,既不在于鸣声,也不是“群集啄粟”,而在于其活动的状态。陈子展在《诗经直解》中说得很清楚:“先自言其劳困之事,鸟犹得其所止,我行之艰,至于畏不能极,何以人而不如鸟乎?”


    扩而言之,人生旅途,艰难漫长,生无所息,有时候想想,真不如做一只快乐而自在的小鸟!至于这只“绵蛮黄鸟”到底是什么鸟,管他呢?已经不重要了。


    黄鸟自鸣唱,千载惹情思


    古人毕竟没有现代鸟类分类学的概念,分不清各种“黄鸟”之间的细微差别,这很正常,不影响诗意的传达。上文对5首诗中的“黄鸟”作了仔细分析,有的可以推测出是某些具体种类的鸟,有的则难以推断。不管怎样,我想,“黄鸟”一定是常见小鸟,因此很容易让诗人触景生情,发而为诗。


    大家都知道《诗经》的“赋、比、兴”的艺术手法。中国古典诗词研究的大家叶嘉莹说:“兴,就是见物起兴,就是一种感发,你看到一个东西,引起你内心的一种感动,是“由物及心”的过程。”上述5首诗中的黄鸟,至少在4首诗完全体现为“兴”的作用。唯独在《小雅·黄鸟》里,这个“黄鸟”可以归类为“比”,即诗人直接把“啄我粟”的鸟儿,比作对己不善的“此邦之人”,因此心生归意。


    鸟儿自鸣自唱,本与人事无关,但处在不同心情中的诗人听到了,却会产生不同的感受。这一点,不仅影响了《诗经》时代的诗人,也深刻影响了后世诗人。《诗经》之后,黄鸟(乃至相关的黄雀、黄莺等)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屡屡出现,遂成经典的艺术意象之一。


    有的是直接化用《诗经》中相关典故或用法:


    揽涕登君墓,临穴仰天叹。长夜何冥冥,一往不复还。黄鸟为悲鸣,哀哉伤肺肝。(魏晋·曹植《三良诗》)


    绵蛮黄鸟不堪听,触目离愁怕酒醒。(唐·韦应物《和夏侯秀才春日见寄》)


    当然更多的是借景抒情,自咏胸臆: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唐·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犬依桑下鸟犍卧,鸠杂花间黄鸟呼。(宋·徐端甫《春日田园杂兴》)


    打起黄莺儿,莫教树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唐·金昌绪《春怨》)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关于“黄雀”的古诗,是借平凡、微小的鸟儿,来着重表现个人的卑微与无奈,如唐代王维的《黄雀痴》、唐朝诗僧齐己的《黄雀行》、宋代黄庭坚的《黄雀》等。最感人的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大家都明白,这是曹植借黄雀自伤身世的叹息。黄鸟虽小,个人虽弱,但对于突破尘网,飞向广阔天地的渴望,却是同样强烈的。


    黄鸟喈喈,载好其音。只有自由的鸟儿,才能发出最美的鸣声。愿我们拥有一颗安静、纯净的心,聆听天籁,感受美好,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