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村老房子 图 / 朱丹阳
三
“复活回忆”
2014年2月,在学院老师带队下,在建筑专业读大四的豆芽(化名)和十几个同学进文村做前期调研。他们在村里待了十几天,吃住都在村民家,和村民交流,对他们的居住习惯、需求进行访谈,并做了大量录音。
在研究中,王澍把文村改造分为三块来探讨。第一块是“如何让新造的民居感觉是从老的肌理上自然生长出来的,同时也能够向老村子学习,知道如何节约土地,大家能够形成一种集约的、有道德自律性的生活”。
第二块是对老村做局部的“拆新保旧”手术,拆了一部分这几年新造的特别难看、和老村格格不入的农宅,然后把新设计的房子“补进去”,使它跟老村协调起来。对那些不太难看的新房子,就在细节上做一些改造。
按照文村原有的肌理,王澍设计了24种农居,共八种形态,每种形态有三种变化。在每户人家120平方米的基础上,放进了天井、可打造土灶的厨房、储放农具的空间,在二楼顶上还留下了晾晒谷物的空间,用竹蔑条做顶以保持干燥通风。
在新民居设计中,王澍贯彻了两条原则——一是吸收当地的传统建筑材料,尽量做到“废物利用”,二是挖掘当地的工匠手艺。最后,他选用当地的杭灰石、抹泥墙和夯土工艺。
进驻文村后,这位“只是碰巧做了建筑”的文人感受到了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脆弱性。
在和村民们沟通设计方案时,他惊讶地发现他们对天井的设计有抵触。他们更想用房子占满整个宅基地,并提出要求——“我们不要湿答答的天井,我们要住小洋楼。”
“在中国人的传统生活里,堂屋、院子关联着一个家族的生老病死,祭祖、祭神灵、葬礼各种传统仪式都在这里举行。短短二三十年功夫,中国人连院子都不需要了。”
幸运的是,“美丽宜居乡村”的实验得到了省政府的支持。按浙江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为文村实验给出的试点办法:10平以内的院子,不算在宅基地面积里。最终,村民们接受了天井的设计。在房子入口,王澍还设计了用来遮阳挡雨的门斗。
文村一处景观节点,两位村民在聊天 图 / 朱丹阳
文村项目一期完成后,王澍经常会带朋友、同行回文村转转。在一个落雨天,他看到了细腻动人的一幕:一位主妇坐在天井的门斗下剥毛豆,然后邻居过来帮忙一起剥,三两个人一边剥一边聊着闲天。
“其实,谈建筑的审美不光是说一个干巴巴的房子,觉得比例要好看,材料要好看,造型如何。人和建筑在一起的关系就特别好看。你看他们坐在门口剥毛豆就特别入画。”
2016年年初,一期工程竣工。在原本15户宅基地上,最后建造起14栋、可安置下24户人家的房子。具有优先选房权的第一批村民,村里给他们两个选择:一是在新房里挑一栋,以成本价的一半买下;二是在另一块空地上自建。最终12户选了新房。
“村里的老百姓一开始不太接受。他们喜欢房间大一点的,觉得房间太小,鞋子、衣服都不好随便放。但王老师觉得这样是不行的,卧室就是卧室,看电视的地方就是看电视,读书的、喝茶的地方,他都有考虑和设计。”洞桥镇干部倪鹿华回忆。
年轻人们却接受得很快。在城里打工的,就打电话告诉家中老人一定要选。还是说不通的,有的就急得连夜从城里坐车赶回来,召开家庭会议,劝说一定要选。
“当初没选的老百姓现在看到民宿什么的搞起来了,又感到后悔了。”倪鹿华说。
在村子里转悠,我们也看到设计被改动的痕迹:原本设计用来晾晒、储存稻谷的二层半,被村民封起来,改造成带露台的房间;露天的天井上方也被装上了玻璃顶。
村民入住后,王澍每次回文村,都会观察他们在里头的生活,琢磨需要改进的地方。
“空间的弹性还可以再留大一点,不用划分得这么细,方便他们根据需要来改动,比如用来做民宿;院子的空间格局要有,但不需要做得那么细,这样成本还可以降;另外,很多人家厨房里修了土灶,要有堆柴通风的地方,我们原来给的空间稍微紧张了一点……”
“都是一些小的生活上的细节,我觉得还可以改进。”王澍总结说。
在浙江南部,他还有其他在做保护和改造的村子——“已经开工了。现在还不方便透露具体的。等有阶段性的成果出来,你们可以再来看看。”
四
激活:回来的青年,外来的钱
2019年1月底,我们再访文村。
村子里洋溢着一股过年的气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芝麻糖、冻米糖的诱人香味。村东头的空地上,镇上组织的“山货节”正在进行中,村民摆出了炸臭豆腐、炸油墩子、炸油豆腐等小吃摊子。
我们踏进了东头的一家住户,一家名为“逸山栈”的民宿,门口挂着一块网上评选富阳地区“最美客栈”三等奖的金色奖牌。
老板娘周群丹热情地迎了出来。这是一个秀丽、干练的少妇,约莫30岁上下,小小的圆脸上画着得体的淡妆。
2016年跟着丈夫回文村经营民宿之前,她在宁波一家四星级酒店当前台接待。更早时,周群丹在职业技术学校读和酒店、旅游相关的专业。
文村,民宿“逸山栈”的老板娘 图 / 朱丹阳
周群丹的老家在新登,丈夫郎根强是文村人。郎根强之前一直在杭州、宁波等地做建筑工程。文村改造期间,他回村接了施工项目,负责黄黏土的开采、加工、晾晒等工作。
2016年初刚拿到房子时,小俩口一开始想不好做什么。正好,镇上组织村民们外出参观、考察,跑了一圈桐庐、安吉、浦江等地,最终决定自己做民宿。
周群丹有个表姐在杭州西湖边经营一家民宿,做得相当成功,2018年获得了一个“行业十佳奖”。
“逸山栈”总共四间房,主打混搭的复古风。每一间房的装修风格、装饰品和家具,都是小两口自己琢磨、确定下来的,总共花了五六十万装修费。
周群丹说,目前客源还不稳定。到春天,城里游客来洞桥看映山红,那时周末的房间都能订掉,周一到周五就不稳定了。“昨天晚上有了两个客人,今天就没有人来。所以如果现在再去扩展一家,就会比较累。”
“房子是自己的,所以还不要紧。如果房子是从别人那里租来的,再加上装修的投入,就会比较累。”
谈起表姐在西湖边的民宿,她带着几分羡慕:“她那里的客源很稳定,周一到周五都有客人,周末是需要提前好几天才订得到房的。”
一楼的厅里摆着老桌子、有精美雕花的靠背椅。这都是郎家传下来的老货。一面墙上挂着农家厅堂里常见到的领袖像,还有竹饭篮,毛主席的办公照。另一面是带着小文艺情调的照片墙——正中最醒目的,是王澍的个人肖像。
“房子造之前、造的时候和我们入住后,王老师都到我们这里来过。”周群丹笑着说,“他真是把我们这里当作自己的一个孩子了。”
据倪鹿华介绍,洞桥镇政府已把文村和大溪村定为“民宿示范村”。
除了郎根强、周群丹夫妇这样自家经营的,还有把房子交给村里,然后统一打包租给外来企业的。2016年,在香港上市的浙江房产公司众安集团和村里签约,打包租下了其中18户的房子,租期20年,然后统一装修、开发、经营。
据一位镇干部透露,众安集团号称要拿出30.5个亿来投资开发洞桥,文村的民宿开发只是启动的第一步。
沿着小路从东往西走,我们看到好几栋房子正在装修,风格统一,有点度假别墅的感觉,每一栋的门上都标示着数字。
在村中咖啡馆里,我们遇到了负责这批民宿的店长田芯瑜——一个操着一口川味普通话、嗓音低沉的90后重庆妹子。
“有九户已装修完毕,其中三户共10间房已对外营业。目前,春节期间的房间已订出去了三分之一。”她麻利地报出一串数字,“我们这次配合镇上的山货节,也搞了优惠促销,周末房价是七折,大概一个房间330元/天,根据具体的配置调整房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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